黄逊被押送到城镇,却没进城,长枪手带他前往城外的一处大军营。
一进入军营,里面士兵的精神气象令黄逊看着都觉得振奋。所有人都在认真练武,互相操练,阵形随着口令变化,严谨有序。
这一点都不象他在集市上常看见的、作威作福的官兵。
忽然一阵鼓响,士兵们一转眼就各自收回兵器、立正,转向发出号令的高台,注目。黄逊也远远望了过去。
一名武官在台上宣读:“大帅告众儿郎!花街一战,倭寇望风披靡,儿郎们斩首308颗,生擒2名倭首,其余淹死和未割首的数目不详,牺牲陈文清等3人,大帅令,人人有厚赏,各各有银两!战殁归天的养全家老小,令录其名于史书,千古流芳!”
“封侯非我意,但愿海波平!”士兵齐声大呼,随后唱起军歌,以歌代酒庆祝胜利。
黄逊听得心中一震,如果当年父亲是在这样的军队里……
“小子,看你挺能打的,跟着我们大帅干怎样?”那押送黄逊的长枪手一路上和他讲自己练武打仗的事,和他差不多混熟了。
黄逊立即想起了家里耳不能听的娇妻,但随即又看向空中翻滚的云层。只听长枪手续道:“这倒挺为难的,要是我死了,大帅会养我老婆儿子,但我又不想死,只好多杀几个倭寇来保护老婆儿子,顺带拿倭寇首级换赏钱养他们了。”
这话让黄逊心中一动。或许当初父亲就是希望以家学乾坤战技来建功立业,却报国无门便饮恨沙场,自己缩在翠溪村,虽然用障眼法能一时藏起村口,但若倭寇横行,哪天发狠了几十几百个这么一路烧过来,自己一个人顶得什么用?怎么保护千夏?
这一转念间,已经被长枪手带到了中军大帐。
面前一个剑眉阔脸的中年战将,头戴铁盔、身披戎装站在了自己面前,黄逊只看了他一眼,便被他的气势所震慑,低头不敢看他。
“大帅,我是前锋营的,我带来的这个乡民,阻挠我们进村搜查,因此将他抓了来。”
“这必是乡下人饱受官军讹诈欺凌,把你也当官军来防范了,不要在意。”大帅答道。
没错啊就是那样的啊!黄逊差点被这份理解给感动哭了。
“叫什么名字,告诉大帅!”长枪兵用膝盖给了黄逊屁股一下。
“小人黄逊,今年17。”
长枪兵一五一十讲了在村口和黄逊打那一架的情况,也提到了之前在山林中发现了5个带刀流浪倭寇的尸体。大帅听得连连点头,随后目光落到黄逊头顶:“我曾听说,之前伏击倭寇的战场附近,有个村庄里隐居有能人,没想到如此年轻。”
“不敢不敢,那是家父。小的就学了点皮毛。”黄逊连忙摇头。
“令尊现在呢?”
“五年前与倭寇作战,已故去了。”
“噢,真是可惜,”大帅语气立转和蔼,“你还有兄弟姐妹吗?”
“小人是独子。”
“唔……来人,黄逊斩寇5名,按律赏银20两;推诿官府查访,按律再打10棍。”
长枪兵在旁边窃笑了起来:“大帅赏罚分明,人人知道。”
黄逊心想,真是谢天谢地了,只有10棍就挣20两银子。
不过半个时辰后,黄逊就后悔当时没有求饶了。
这10棍可真不轻啊哎哟……
大帅亲自捧着混装碎银和银票的盘子,在刑场外等着他。
“不是说你作战会贪生怕死,但你是独子又这么年轻,住一晚就回家去吧,听说你才娶妻,明天你可带我手令,回家前到城里家眷营房领两只乌鸡,算是给黄夫人赔罪。”大帅又示意左右护卫送他一个包袱。
黄逊跪倒在地上,眼泪滴到地面浅浅一层黄沙之中:“小人黄逊,愿意报先父遗愿,听大帅教诲,从此在帐下听从差遣。”
大帅连忙弯腰扶起他:“好好,男儿有泪不轻弹,明天便去接夫人来这里吧,本帅先令你留在后方粮草大营,等练熟鸳鸯阵法,再派你上前线。”
“谢大帅,”黄逊抬起红眼圈,“小人黄逊,家传有一套粗浅战技,愿说给大帅知道……”
“不急在一时,先去安顿下来。将黄逊编入后军,一个时辰后,接受训练!”
长枪兵带着黄逊去伙房领晚饭,黄逊偷偷问他:“大帅到底是何方神圣……”
“大帅是倭寇望风而逃的‘戚老虎’,戚继光是也!”
黄逊一加入戚家军,当晚便开始学认军令、基础刀法,他跟随武师,人如其名、谦逊地从基础学起,直到营地打更。他躺在床上,想着明天便可以回家,接千夏到离自己不远的城镇里住,做了不少美梦。
只不过好梦不长,卯时刚过,他便被同屋的人摇醒。
“戚大帅有事找你,快去大营。”
黄逊揉着眼睛,随意缠好头巾,一路小跑来到大营,戚继光正带着侍卫出来,他只是一脸郑重地招手让黄逊跟着。
在另一个军帐里,黄逊一进门,便看到床上躺了一个人,旁边手臂缠着白布的兵士向戚继光跪倒:“他受伤太重,小人无力回天。”
黄逊定眼一看,大吃一惊。躺在床上的人虽然和昨天身穿皮甲的样子不同,却赫然是那个尖脸的藤牌队长。
“卯时帐外巡逻发现他爬了回来,一问才知道是昨天派去搜寻倭寇邪物的小队之一。他当时口鼻流血,只勉强说,翠溪村疑有人发动了倭寇的邪物,全村人恐都被倭寇咒术所杀……”
这句话如一个霹雳,炸得黄逊好一会没回过神来。
“……在路上时便感到身体越痛,终于不支倒地,最后5里地是爬回来的。小人检视他伤口,他身上凡有花瓣烙出黑印的部位都是重要经脉穴位。”医务兵报告完了,戚继光皱起眉头:“将他遗体交仵作(验尸官吏)细查,午前报来。再通知家眷。”
黄逊双目空洞,连哭都哭不出来,直到戚继光轻按着他的肩道:“黄逊,你家乡遭此大劫,速和你小队众儿郎前去一探,到后务必仔细检查现场,找到线索,查清倭寇邪物下落。回报后另准你3天假,将乡亲的后事办了。”
黄逊精神恍惚,和他编入一队的兵士们也只好说些“我们定会多多斩杀倭寇,为你报仇”这样的话来安慰他。
一路上,黄逊水米不进,满脑子都是千夏天真无邪的娇羞脸庞。
离翠溪村还有两里多的大路一旁,黄逊认出了昨天和自己交过手的竹枪手,他倒毙在路边,衣衫凌乱,五官流血。同伴们剥下竹枪手的衣物,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,却有许多花瓣形的黑痕。
看样子,昨天最后是他和藤牌手在村外守着,所以遭到倭术攻击后并没有当场死亡,而是朝城镇走了一段路,才伤重倒下。
虽然已有心理准备,但进村之后,黄逊还是连头脑都要炸开了。
住得离村口最近的婆婆,就这么僵直地倒在屋外。
黄逊走进另一户村人家,立刻闻到恶臭,只见这家的中年妇人跪在大木柜前就死掉了,料想是还没来得及躲进去。
到底发生了什么?!
下一家母婴两个死在床上;又一家的独脚叔死在池边,抱着木桶;刀斧手大叔趴在墙边,刀已出鞘插在泥中……
黄逊又往里走,赫然发现张月老连同拐杖一起倒在田间,一翻过来,也是气绝已久,脸上全是黑花瓣印,零落数块,斑斑点点。
“死了!全死了!”黄逊放开喉咙大喊大叫,然后象疯子一样在村里乱跑起来,用军营发给的佩刀朝空气乱挥乱砍,同伴们看到了也不敢靠近他,分头往各个民居去检查村民被害的情形。
黄逊呀啊大喊着,跑了一阵,眼前出现了自己的房子。他一下子闭上了嘴,一步一步踏着石条,双手朝家门推去。
千夏是不是门一开就可以见到?她最后的表情会象那些人一样扭曲痛苦吗?
吱呀,门应声而开。
不但没看到千夏倒在地上的娇躯,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在。
黄逊又去了偏房,也找不到千夏的遗体,他突然发现桌上压着短短一页信。
“我元气○老师我接○太平岩去○拜托夫君躲一定○我你找一定○大家抱歉”
黄逊大悲之中忽然见到这封信,真是落水人抓到了浮木,终于放声大哭。
半个时辰之后,黄逊渐渐收住了,他又看了几次这封信,十分确定这是“我很好,老师接我去太平岩了,请你先躲起来,我一定会来找你的”,但那个“大家抱歉”是什么意思?
他收好这份手信,在自己家逛了一圈,后院里鸡鸭倒还活着,不过一天没放出来喂养有点蔫。
至少自家没什么损失,千夏也还活在这世上。想明了这两点,黄逊稍微宽心,走出家门,和同伴们会合。
小队和黄逊一道,开始将昨天那一队戚家军兵士、各家各户的村民简单入殓,一边对每间房间里的情形进行初步测量画图,写明位置、死状。
黄逊杀了几只鸡招待同伴吃过午饭,在家磨墨写了报告画了简图,便一道返回戚家军大营。
他们一回到大营,就直奔中军帐。
戚继光眉头紧锁着,把验尸报告展平在桌面,沉思着,见黄逊和同伴们进来,他立刻让呈上现场勘察的报告,阅后,将报告又摊在验尸报告一侧。他手按桌面说道:“倭寇的妖术,是制造出倭国樱花瓣杀人,被樱花炙中穴位经脉者,在花瓣震动之下,脏腑受内伤直到被震得五脏破裂而死。从尔等的报告和这张图来看,整个村庄似乎都罩在妖术的攻击范围之下,到处都是花瓣形炙痕……等一下,黄逊,你过来。”
黄逊应声上前,戚继光指着村子平面图上他的住家问:“这一块地方全然没有花瓣,村子其他地方,就连耕牛和昨日那支小队带去的军犬都难逃一死,但这家里的鸡鸭竟然还活得好好的?这户人家姓甚名谁,什么来头?”
“是……小人的敝居。”黄逊有些心虚地答道,他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。
戚继光一愣,目光如电扫过左右:“其他人退下,无我令不得进入。”
兵士和护卫们纷纷出营帐去,戚继光沉吟了一会,问:“黄逊,你那新婚的妻子可在家中?还安好吗?”
“她并没有在家中,也没有发现尸体……”
“你的妻子是哪户人家的千金?何方人氏?”戚继光又明白了几分。
黄逊心想这事不好瞒,他双手抱拳:“大帅,我在家里找到拙荆的手书。”
“呈来。”
黄逊一边双手递出千夏写的信,一边解释道:“小人的拙荆姬氏,闺名一个夏字,耳聋不能听,也不会说话,幸亏认得几个字,平时复杂的事都是用笔和小人交谈,她没有正经读过书,写出的语句颠三倒四,请大帅将就看看……”
黄逊偷偷抬眼,只见戚继光一脸郑重地看完了千夏的信,叹气道:“黄逊,你的妻子不聋不哑,也读过书,但她读的是倭国文书啊。”
黄逊仿佛又听到了一声惊雷。戚继光续道:“我尝缴获倭寇的往来手信,其用句词序便是这般,加上‘太平岩’这一地名,你的妻子乃倭女无疑,她必是见你淳朴老实,欺你没见过倭国萨摩人的语言举止,便装作听不见说不了,骗你信任,伺机逃回族人那里。你老实交代,是怎么遇到她的?”
听黄逊说起在山下捡到千夏时她的形貌,戚继光更是连连点头:“倭人将大红裙称为绯袴,那是倭人神社中的巫女所穿装束。黄逊,你的这位倭人妻子,就是我军伏击倭寇欲获的倭人邪物,倭人口中的符铃神女,也是杀你全村族人和我儿郎的真凶。”
黄逊听到这里,双膝一软跪倒,身体颤抖不已。
“你年纪轻轻被倭女一时迷惑,这也不能怪你。大丈夫何患无妻?象你这样的品貌和家学,我平定定海倭寇之后,回京为你亲选名门之女相配。大战在即,你回去休息一下,抓紧训练。”戚继光知道他这时也听不进什么大道理,袖子一拂,打发他离开。
黄逊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帐篷去,一名武官和他擦肩而过进入帐中:“禀报大帅,前锋军的儿郎已准备停当。
“进军太平县!”戚继光右手挥出,令牌飞向武官,武官一手接过、握在自己胸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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